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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倾听黄永玉:文字构筑回忆 故人魂兮归来

        作者:核实中..2011-06-05 17:52:02 来源: 新京报
           万荷堂,北京通州,2010年7月28日。

            “荷塘的荷花开了。”素净的请柬上,写着这样的邀约理由,毛笔小楷,语气淡然。“万荷堂有个小小聚会,如果有空,欢迎您的光临。”末尾还有句提示:“勿带小孩,以免恶狗咬伤。”实际我们造访之时,正值热浪烘烤京城,院中大狗数条,皆未拴着,却也纷纷慵懒地趴着,懒得看穿梭来客。

            门外豪车列队,堂内显贵满座,每年例行的赏荷会,也是万荷堂主人黄永玉的寿辰。

            今年,他已八十有六,依旧精神矍铄,行动敏捷。每日烟斗不离手,火光闪亮,袅袅烟雾升腾,黄永玉便来了谈兴。几多英雄故交,历史波谲云诡,盛名非议,都成传奇。

            8月2日,本报记者与作家李辉同行,再访黄永玉,听他慢叙平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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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    李辉萌发为黄永玉写传的念头,早在二十多年前。

            1989年清明,两人同往凤凰古城,这是黄永玉的故乡。一路上话题不离沈从文———李辉要做研究课题,黄永玉则是沈从文的表侄。

            湘西土家族的血脉传承,让黄永玉敢于冒险,不惧远行。1937年硝烟弥漫中华,年仅12岁的黄永玉背起行囊闯江湖,从此一生漂泊。在厦门,他考入著名侨商陈嘉庚创办的集美学校,不爱课本爱木刻,读了两年书就弃学而去。当过瓷器作坊小工、蹩脚的话剧演员、上海郊县中学教师,依然抱定刻刀不松手,终于在文艺界崭露头角。汪曾祺给沈从文写信:“真有眼光的应当对他(黄永玉)投资,我想绝不蚀本。若不相信,我可以身家作保!”黄永玉亦视汪曾祺为难得知音:“我的画只有他一个人能讲。”

            在香港,黄永玉交游广阔,萧乾、聂绀弩等人对他多有助益,1948年黄永玉在香港大学举办首次画展,1998年,香港大学再次邀请黄永玉举办画展,名曰“流光五十年”。黄永玉感慨万分:“时光待人,快慢各不同。抗战八年,很长;文革十年,很短;文革后二十年几乎一眨眼;于是,十几岁的人一下变成七十岁的老头。”这时他重逢昔日同事金庸(查良镛),半个世纪前两人在《大公报》同一间办公室。黄永玉脱口而出:“小查!”金庸笑道:“现在恐怕没有几个人叫我小查了吧?”

            1949年,转折之际,在北平的沈从文写了封长信给黄永玉:“解放军进城,威严而和气,我从未见共产党军队……你应速回,排除一切干扰杂念速回,参加这一人类历史未有过之值得为之献身工作。”听了表叔的召唤,1953年,黄永玉携妻挈子,离港归京,也就此卷入了浩荡险恶的政治洪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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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    李辉的笔记本上画着一只猫头鹰,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,寥寥几笔,憨态可掬。那还是在1989年的凤凰,某天黄永玉兴之所至,用钢笔信手勾勒而成,并在画下题写四字“为善最苦”———这当是有感而发,回想“文革”十年,美术界落叶飘零,黄永玉同丰子恺、林风眠、李可染、李苦禅、黄胄等诸多大师,一并被批成“黑画家”,相对年轻的黄永玉更是离奇地名列首位。“黑画事件”的祸水,便来自他擅画的猫头鹰。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”被说成“仇恨社会主义革命现实”,那段岁月,黄永玉识尽人间百态,今天我们翻开《传奇黄永玉》,也将一同回顾艺术家动荡不安的前半生。

            按照李辉的构想,1976年之后的黄永玉生平与创作经历,将在这部传记的下一卷里展开叙述,那也是更加绚烂多彩的图景:以黄永玉为原型创作的电影剧本《苦恋》引发激烈争议;黄永玉设计的新中国第一枚生肖邮票“猴票”成为集邮界追逐的极品……上世纪80年代以来,黄永玉成了坊间皆知的“画坛首富”,也与一些艺术家之间颇多恩怨纠缠。这一切,都远非当年那个湘西山中的少年所能想象。

            “他两岁多,坐在窗台上。爷爷从北京回来,见到这个长孙,当着全家人说,这孩子‘近乎丑’!”

            这是黄永玉手头正在写的长篇自传体小说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》开头一段。李辉说:“黄永玉的文字,完全看不出所谓时代的烙印,他的表达方式没有受到任何政治语汇的影响,这在与他同时代的老辈文人中绝无仅有。仿佛当他提笔写文章,就立刻进入了一个相对封闭的艺术世界。”如今的黄永玉,不仅画画,更爱写作,也许在文字构筑的回忆里,有更多故人魂兮归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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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    1997年5月,汪曾祺因病去世。彼时黄永玉正在意大利的家中,女儿黑妮告诉他:“汪伯伯去世了。”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闻言,“嗬嗬”两声,说:“汪曾祺居然也死了。”

            那年8月,黄永玉的万荷堂修建完工,他重回北京定居,叹道:“要是汪曾祺还活着该多好,可以把他接到万荷堂多住几天,他一定很开心。”

            2008年的某个夜晚,黄永玉又给李辉画了一只猫头鹰,画得很慢,很细致。与1989年不同,这次的猫头鹰,两只眼睛都睁着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在画上题跋:“二〇〇八年画这张猫头鹰,是因为日子平平安安,才那么悠闲从容一笔笔画下来。以前那些浅薄可笑残忍的日子里,要弄死一个人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了,何况还有一些毋须乎理由被弄死的许多人。”

            画完写完,稍许沉吟,他又加上一句:

            “李辉同志请勿揭发。”
            艰苦岁月

            少年“流浪” 晚年“劳作”

            「李辉 黄永玉」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您在我见过的老人里面,是少有的勤奋,现在八十多岁,每天还能工作十个小时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差不多吧,八九个小时还是有的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精力这么充沛,怎样做到的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就是习惯,每天干活,我喜欢用“劳作”这个词,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劳作。现在年纪大了,一般早上七点钟起来,有时候晚上看影碟晚了,就九点钟起来。上午写文章,下午和晚上用来画画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我见您画画时,站着几个小时都不动,是不是跟小时候练过功夫有关系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练功恐怕不是主要的,吃苦才是主要的。小时候我离开家乡出去流浪,吃了很多苦。那时候12岁,去哪里都是自己一个人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您当年选择木刻版画,作为进入艺术界的最初路径,应该说与时代背景有关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我们搞木刻,当然是受到鲁迅的影响,鲁迅发起了木刻运动,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这是很有号召力的形式。现在说起来,我们都是在诞生不久的共产党领导下工作。然而对于文化界的老前辈,冯雪峰、夏衍、田汉、阳翰笙、楼适夷、乔冠华、叶圣陶等等,我都是当成伯伯、叔叔、老大哥、老大姐,没有把他们当成领导———因为那个时候谁知道你是不是党员?就是他们说一句话,我们听了就照做,而且做得非常坚决。我不是党员,也不懂党的号令来自哪里,现在懂了,原来那时候党员和党外人士都在执行革命任务呢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当年的生活和工作条件都是非常艰苦的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穷到饭都没得吃,每天走十几里路,到复旦大学、同济大学去吃一顿饭,走回来继续工作。搞艺术也没有津贴什么的,我就讲,这是“自费闹革命”,很真诚的,一直保持很久很久。比如刻一个木刻,很普通的一张,发表了才五块钱。那么房租要五十块钱,一个月要刻十块木刻,才勉强凑够房租。但是哪里有什么机会能让你发表十个木刻呢?上海这么多作家、画家,都靠那点稿费为生,都很穷。这样的状况下我做木刻,刻了一张不满意,觉得一个人物的脚腕那条线不好,就重新刻,又不满意,再刻,一直刻了五次,发表出来也还是算一张,五块钱。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,这也是汪曾祺给逼出来的,他的意见我真诚地尊重。

            师友杂忆

            汪曾祺文章写得最好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1947年您在上海,与汪曾祺、黄裳交往很多,当时你们在文坛和美术界,都是刚刚出道的年轻人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是的,我们三个来往多一些,因为黄裳有钱,我和汪曾祺没有钱。那时候我在闵行县立中学教书,汪曾祺在上海城里的致远中学教书。每到星期六,我就坐公共汽车过去找曾祺,再一起去找黄裳。黄裳在轮船公司做高级职员,很高级的那种,我们一去他就可以放假,不用跟别人请假的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每次都是黄裳请客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大概有一次是我请过,是有个稿费寄到了,他们说你该请客了,我可能请过一次。汪曾祺是谈不上请客,其他时候都是黄裳带着我们到处玩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您很少写到汪曾祺先生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汪曾祺没有什么好写的,该写的我也写了。他是我认为全中国文章写得最好的,一直到今天都这样认为,他的文章很讲究。跟汪曾祺在一起玩,一起到处走。但是也就这么几句话,没有太多的事。在我心里,汪曾祺的分量太重,反而写不出来。倒是巴金先生,我要写的话还真的可以写一些东西,比汪曾祺可写的要多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巴金先生怎么样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我年轻时候很怕他。倒不是说他脾气大,他怎么能对人发脾气呢?就是非常敬畏他。我见到那么多的老作家,都没有害怕,唯独对着他,肃然起敬。我感觉,巴金先生真的可以称得上伟大,教育了整整几代人。到延安去的那些青年,都是受他的文艺思想所影响,我们叫做进步思想。他的作品,包括他的翻译,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。他也是新文化的奠基人,跟鲁迅先生一样,有这样的力量。为什么没有人去总结当年这种群体感情呢?对他说一声多谢呢?但是后来大家对他的评价,好像用了另外一种眼光。要是纯粹从背负文学使命的角度来评价,那就没得说了。
            香港时刻

            差点成“导演黄永玉”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您的第一次画展,是1948年在香港举办的,当时您才24岁。我看到展览期间拍摄的照片,您对着镜头,表情还有点紧张的样子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不是紧张,是感觉自己不够格开画展,我这个水平怎么能开画展呢?萧乾先生就鼓励我,他在《大公报》做编辑,认识香港大学的校长,那校长是个老学者,英国人,叫做施罗斯。这样就介绍我开木刻展,在香港大学的冯平山图书馆。我真诚地感觉到自己不够格,可是开了这么一次,胆子就大了,摸到门路,一直就开起来了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是不是当时香港文艺界的风气,比内地开放很多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就是内地去了很多画家,很多老前辈到香港,躲避国民党的迫害,郭沫若、茅盾这些人都在,我一个小伙子算是搭在里面。在香港,和聂绀弩的来往非常多,基本上三两天见一次面。可能平时跟他在一起那些人让他心烦,我比较单纯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后来进了《大公报》做美术编辑,您和金庸先生还是同事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当时他还没有写小说,他翻译一些外国人写的“中国震撼世界”的这一类东西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现在人们不容易想到,年轻的木刻家黄永玉,上世纪五十年代还写过电影,笔名“黄笛”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楼适夷先生的弟弟楼子春介绍我写剧本,当时香港那些进步新闻界里头,写电影我是最早的一个。还要感谢费穆先生,他是上海文华公司的大导演,阮玲玉的电影还有《小城春秋》都是他导演的,非常好的人。他让我改行做导演,跟他一起搞电影。我说你先看看我的画展再说吧。看完画展,他说,那你还是画画吧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哈哈,不然今天我们见到的就是导演黄永玉了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我写过一个剧本《海上故事》,费穆去世的那天晚上,正在改这个剧本。我的剧本《儿女经》拍成了电影,《海上故事》没有拍,因为费穆先生死了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您在散文《这些忧郁的碎屑》里提到,促使自己决定从香港回到北京,参加新中国的工作,有表叔沈从文的因素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1953年我从香港回来,其实很难说受一个人的影响。他是比我更早一个时代的人,我很尊敬表叔,但艺术上很难有特别的影响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在香港生活是很舒服的,很多人会想,你为什么回来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到哪去,你都要回来。到美国,到欧洲,千方百计也要回来。当时看到国家这么好,把旧社会推翻了,产生很多理想。千辛万苦跟着共产党一起学习、一起工作,人家把国民党打跑了,那怎么能不回来呢?当然回来。这些理想是很真诚的,不是我一个人,千千万万的青年,包括壮年甚至老年,都从海外奔回来。

            美院生活

            “资产阶级思想”的好老师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今天您几次提到“真诚”这个词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对,就是真诚。我在中央美院生活的时候,老受到批评,说“名利思想”什么的。为什么批评我呢?学校里那些人画素描,几个月才创作出一张,很困难,就我天天在刻,刻得还很快。这是我的工作习惯,抗战时候就养成的习惯。你说名算什么?利算什么?花半月二十天时间刻一个木刻,《人民日报》的稿费仍是八块钱,这又算什么名利?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大概要批评一个人,是简单的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是啊,概括来讲就是名利思想、稿费思想。我十八九岁就在名利场混,还要什么名不名的。利也利不到哪去,我要利的话就不回来了。在美院教书,我这个人也没有后台。要找后台的话以前有很多老人家,我也不懂得去找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工作上对您的评价是怎样的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说我是认真负责的老师,但是常常教给学生资产阶级思想。最后往坏里说,就是跟无产阶级抢阵地。其实这也是套话,不用在意,我知道他们对我还是很好的,承认我是个好老师。美术学院当时有很多外国留学生,东欧来的,除了学习美术史,很多都是学版画,那么百分之百都让我来教。整个美术学院的留学生,除了美术史,基本是我一个人在教。我教过波兰的、捷克的、保加利亚的、蒙古的,还有埃及的。也可能因为那些外国学生的“资产阶级艺术观点”,我能对付得了吧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您当年几乎是美院最年轻的老师了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那时候什么都不懂,对组织生活什么的都不懂,反正就一片开心地来工作,因此挨批评理所当然。那时候讲很多事情不应该做,其实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清楚。比如说听音乐,我带回来很多唱片,一说都是资产阶级才有这些东西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那心里肯定不理解了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这方面我承认,党说这是资产阶级,我怎么能说不是呢?到了运动来的时候,我就沉默着接受了。

            黑画事件

            时间能让真相越来越清晰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“文革”时期,美术界被彻底砸烂,您也受到很大冲击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让我写检查我就写嘛,我让学生看外国画册,也看延安的作品,延安时期的木刻的确是刻得很好。但是更多是要看外国的画册,不光看木刻。我给学生们开书单,搞艺术的不看书怎么行呢,结果反而招来了批评。我老老实实写检查,过一阵子不搞运动了,学生们还是愿意听我的话,看外国画册。结果运动又搞起来,继续批判。到了“文革”,人家看了我画的那些动物,就揭发出来,说攻击社会主义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尤其是您画的猫头鹰,后来成了“黑画事件”里排在第一位的作品,为什么会搞成这个局面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但是我说啊,有些坏人,趁这个时候来搞事。有些人可能是我得罪他了,他暗中去告我。现在想起这些问题,我脑子里面越来越清楚。时间会让真相越来越清晰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您现在如何看待这样的人和揭发行为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他们肯定会说,当年那样做是不对的,当年太“左”了。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,今天很多人利用政治概念来推卸责任,左啊右啊,都是掩饰自己的说法,说到底还是人品问题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这是把责任推给时代了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准确说是推给政治了。现在我有点可怜他们,因为成天把时间浪费到算计别人上头,荒废了他们很多宝贵的光阴,所以那些人现在很难画出画来。听说有一个平时靠整人为业的人,新时代来了,没有机会整人了,自己的画又画得不好,只好成天在家里生闷气,关起门来打老婆。按道理讲现在这么好的时代来了,你应该画得更好呀,应该远远比我画得好呀,可是没有,为什么?艺术需要突破,需要技巧,需要一点真诚和良心,你的时间基本都用来整人了。
           李辉VS黄永玉

            关于文学

            画画养我的文学爱好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我们还是聊回艺术的话题,您涉猎领域广泛,不仅钻研木刻、绘画、雕塑,在诗歌、散文、小说这些文学形式上也触类旁通、自成一体。写文章和画画相比,哪个比较过瘾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写文章比较过瘾,只要语言够用就行了。语言没问题的话,我心里头储存这么多年的经历,这么多的人物,写文章当然舒服了。可是写文章养不活自己,我还得用画画来养我的文学爱好。你说清高,你也得谋生,怎么清高呢?躲在山洞里会饿肚子,当然也有个办法,假装住在山里隐居,把山洞弄得很有意思,搞一点古典传媒技巧手脚引人家来是可以的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谈谈您对金钱的看法,钱的意义是什么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金钱和我的工作比起来,当然是工作重要、艺术重要。我的意思是这样,艺术给人带来的快乐和钱不一样,一心想着钱,你就别画画了,画也画不好。你认真画画,自己会很快乐,好朋友们也会沾染你的快乐,同时这些画出来反倒能比较卖钱,真的。不然你干脆画钞票算了!你快乐吗?不快乐,而且画好多钞票,也换不来几张真钞票。认真画画,钱来了,你挡都挡不住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其实汪曾祺先生当年那么早就说,应该投资您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这个说法是讲人的眼光。比如当演员也是一样,演员开始出道的时候,做这个,做那个,都要看导演的脸色,最后得到一个小角色来演。所谓多年媳妇熬成婆,演员到了一定的火候,观众多了,导演就要来求你了。戏剧也是这样,张兰芳、李兰芳那么多,只有梅兰芳可以看。可是谁又真正知道,梅兰芳吃过的苦、尝过的辛酸?

            关于画画

            艺术与政治该保持距离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其实画画尤其是个寂寞的工作。演员在台上,下面还有观众鼓掌,画画就是一个人在屋里面对着白纸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你这个讲得太对了,画画完全是个人行为。但是做演员,年纪大了身体就扛不住,做画家和作家比较好,老了也不要紧,只要不是植物人就还行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您自己画画觉得闷吗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闷的时候才画画。开心也画,不开心更要画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画什么最开心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画下一张最开心。一张接一张地画,画完一张会想,还有某种技巧,可以表现一下———于是再画一张,又会发现还有个什么妙处可以再画。这次画得浓重了,下次就画淡点。一般来讲,人家看你的画,说这个色彩很到位啊,感情很激烈啊,都是人家在讲。我个人的感觉,画画就是在探索技巧,一天到晚哪里有那么多的意义?也许伟大的政治家喜欢寻找意义,但是画家如果也要意义,就显得好笑了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意义固然不应强加,但是作为艺术家,还是会有表达的冲动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艺术到了政治运动里头,那就也讲点意义了。比如说到了“文革”快要结束的时候,“四·五”运动悼念周恩来,天安门很多人,就用木板围起来了,不让人进去。人们希望邓小平出来。一个以前做过武工队头头的朋友苏烈,从广东来看我,还有画漫画的沈培,兴致来了,我画了一个小玻璃瓶,上面写一个“等”字———等(邓)小瓶(平)嘛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这个画有意思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我爱人还提醒玻璃瓶里要装红墨水,然后我们就把写的画的都揣在怀里,步行从北京站住处走到天安门去。到了广场一看进不去,我那个朋友胆子也不是很大,他想了个主意,走到围墙边上,看到有解放军正在往墙上贴大字报。他跟一个解放军说“你帮我贴一下”,解放军说,好,你等一等,我贴完我的就贴你的。他就把那个“等小瓶”拿出来给了解放军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后来贴上去了吗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后来我们就走了,过了大约两个钟头,另外的朋友跑来告诉我们,说天安门有个人,贴了一张“等小瓶”的画,到晚上就让人撕了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哈哈,这个可惜了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像这种画就是有意义的,在政治里头,意义就出来了。但是我们到底是搞艺术的,不能天天搞意义。我一直讲,画家和政治家,各干各的事。艺术和政治有一定的关系,时常又有一定的距离。

            关于自传

            墓志铭上刻“爱、怜悯、感恩”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您正在《收获》杂志上连载的自传体小说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》,已经写了40多万字,刚写到七岁时候的事。写这部小说的打算是什么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我写文章没有提纲,想到哪里写到哪里。当然也有个打算,就是想让人家看看我们那个时代,是怎么过来的,一个小孩子怎么生长。现在回想一生,人应该坚韧一点,不要动不动就难过,动不动就痛苦。我的家乡在凤凰,我们那里人的性格就是这样,临危不惧,这是我很大的本钱。我受过迫害,有时候就想,唉呀,为什么会这样呢?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死亡,这么多人受苦,何必呢?很宽大地看待这些事,像菩萨在天上一样,看芸芸众生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年轻人怎么能看开这些事情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不一定要到我这个岁数才行。你们就是过得太好了,小学、中学、大学,毕业还分配工作,弄得这么好,很多人就不相信人间曾经发生过多么残忍的事情。我那个时候孩子们的成长经历,就像沈从文跟我说过的,大时代像个筛子,而且是筛眼很大的筛子。我们这帮青年就像沙子一样筛来筛去。很多人从眼里漏下去了,剩下粗大一些、耐磨的几粒留在上面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所以我常感叹,你们那么多人,今天看来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,三四十年代居然都有缘聚在一起,简直难以置信。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可是这样的筛法,浪费了多少生命?历史决定我们今天的生活,让我们获得教训。所以我活到今天,将来死了以后,如果有碑,上面也只有五个字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哪五个字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爱,怜悯,感恩。这五个字,也来自沈从文跟我说过的话。他说一个人,第一是要充满爱去对待别人。第二,摔倒了爬起来,赶快走,别心疼摔倒的那个坑。第三,永远抱住自己的业务不放。我自己的成长中,遇到多少对我好的老前辈,他们帮助我,所以要感恩。而怜悯,是对待那些残忍的人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怜悯那些对您不好的人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不是对我,是对世界,或者说对中国。

            李辉:《新京报》的朋友还有个问题想问您,每天晚上躺在床上,您会想些什么?

            黄永玉:想我明天要干什么———写哪些文章?画哪些画?如何写,如何画,行当之内的事。(本报记者武云溥 本报记者郭延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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