雕塑家钱绍武访谈录

主持人：会当凌绝顶，一览众山小。圣凯诺·世纪大讲堂。

当主持人阿忆还是年少英俊的少年的时候，曾经在中国美术馆看到了钱绍武先生他做的一个杰作，这个杰作是什么呢？它是杜甫像。前几年，不知道是哪个人，他在两夜之间非常从容的把杜甫像他的脑袋给割去了，主持人阿忆非常愿意相信他是因为爱钱先生的这个杰作，而不是喜欢这个杰作的制料——铸铜。今天呢，主持人阿忆就把钱先生请到我们现场，给我们带来一场精采的讲演。钱先生他的人生是怎么渡过的呢？我们看一下介绍。

主持人：小片子播完了您的介绍，在正式让您讲演之前呢，我还有一些家常话跟您聊。我就想，这个雕塑家，我估计他心里没有大人物。你再大的人物，被我雕塑的时候也是一堆烂泥巴，往支架上啪、啪、啪一摔，里边掺的都是稻草，然后就把它做成了，别人到那儿去拜佛什么的，你知道那佛就是泥做的，真的。

钱绍武：中国有句老话叫“掇泥匠不信佛”，掇泥，就是用泥做菩萨的、塑佛的，都是掇泥做出来的。所以掇泥匠他不信佛，因为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，都是泥做出来的，所以他不能信佛了，跟你说的意思是一样的。

主持人：我可以到闻一多先生的塑像前默默地告诉他，钱先生根本就不喜欢你。

钱绍武：那不是，不信佛，不等于不信那么一个为祖国，为我们的文化都做出那么多贡献的那么一个学者，我个人当然不可能有这种心情，而是充满了敬意来雕塑的。

主持人：对，佛可以不信，但是民族斗士要信。接下来呢，我们就不说闲话了，接下来就由钱先生给我们带来精采的讲演报告，名字叫“漫谈中国雕塑艺术”，有请。

钱绍武：谢谢大家，今天题目是“谈一谈中国的雕塑”，雕塑在中国来说是很受歧视的。搞雕塑的呢，从来就是百工之事，就是一批工人。大家修庙修庙修好了以后他就做像，做好了像以后业主满意了，分钱，大家分钱完了就回家，这些雕塑家所以从来不留名字。中国那么许多好的雕塑不知道谁做的，一直到现在为止也是这样，但是解放以后要有点区别，但是总的来说都是这样的，这就是中国的传统。

但是即使如此，我们中国的雕塑水平，应该说我们是雕塑大国，现在很多的朋友、很多的同学往往一提雕塑，中国的雕塑是什么？想不起来，就是泥塑木雕佛什么的，那不算。他心中大概想的是希腊，大家都看见维纳斯，铅笔盒上头就有，那个维纳斯好得不得了，美得不得了。那么罗马呢，就是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时候出了一个大雕刻家叫米开朗基罗，文艺复兴三杰之一，他做了一个雕塑叫做“大卫”，就是19岁的牧羊孩子，把巨人的眼睛打瞎了以后杀掉了，保卫了自己的民族，这么一个英雄的保卫者。那么他做的大卫呢，来激励自己当时的第一个成立的自由城邦。这个雕塑是五米多高，做好了以后呢是非常震惊，因为在意大利从来没看见那么大的雕塑，五米多高差不多有两层楼呢，那就是做得非常的精美。一开始一揭幕的时候全城人都来看，起到了非常大的宣传作用。

但是中国雕塑呢，对不起，不大清楚了。哪个雕塑好，好在什么地方，莫名其妙。我们实在是应该说惭愧，这里头呢包括我们的责任，所以，这就是中国的现况。

雕塑在中国为什么说是大国呢？第一，数量，数量我看是全世界第一。举个例子，从川北的广元到川东的重庆，有一条一千多公里的驿道，古代送信的道路。两旁的山头全是雕塑，几十万尊。大家都知道大足石刻，有些人可能知道一点，那是这条链中间的一环，而且还不是水平最高的一环，都是盛唐到两宋，那个水平真是惊人的，我待会儿还可以详细介绍。光是秦始皇一个陵兵马俑，现在挖掘出来的一万多件。这就是兵马俑，象这样的真人大小，比真人还要大点，两米差不多，一米八左右。这个是一万多件，这是一个甬道，现在还有其它四面，还有三个甬道在挖掘呢。还有就是跳舞的和一种文官的，到现在还没有挖掘出来。光是一个墓，其它的更不要说，汉代也是多少的。最近我们发现汉景帝，就是文景之治，汉景帝他的墓挖掘出来了。那个雕刻的精美，看了以后，临走以前汽车在外头叫了，我还赶进去再看一眼，那是实在太精采了。这种数量本身，山西占我们全国彩塑的百分之七十，这个数量来说，全世界我看没法和我们比。龙门一个地区大大小小的有上万件，几万件应该说。云岗石窟又是几万件，麦积山石窟又是上万，那比较起来那是没法说，可以说从数量上来说，本身绝对是全世界第一的。

那么质量呢？好不好呢？那就应该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艺术，是自古至今就有非常明显的特色。这是艺术本身，只能有一个标准，就是形式和内容达到高度统一，达到高度统一的作品，那就是人类的瑰宝。我就讲几个重要的，能够对我们中国雕塑发展，在世界上这种地位能够确立的几个重点。

第一，我就先讲秦俑，秦代的雕塑。在解放以前大家都不知道，就是很简单的什么李冰像，在都江堰的那太简单、非常简单的那么几个石雕、石刻。但是，就是到秦始皇的陵一挖掘，一下子挖出来一万多件兵马俑。从写实来说，已经达到高度的技巧。大家看这个（图），这是兵马俑里头的一个，那种胖乎乎的、陕北的、很憨厚的、打仗很勇敢，这种神态应该说是非常的生动。这就是一个将军俑，将军。你看这个将军的感觉，他的脸，这个神态是胸有成竹，一看是这种行伍出身的人，而且呢非常有计较，可以说老谋深算。你看他的指头一个翘着一点点，那就是好象已经计划好了，这么打就行了，那种感觉。所以这种神态，抓住这种身份、这种地位，全部可以感觉到了，和刚才傻乎乎的光知道拼命的那种就完全不一样。这就是比较聪明的，这是一个文官，他和将军的那种相比，这个脸是比较柔和的，不是那种冲锋陷阵那种，那种感觉也能体会出来，很聪明。这是一个很鬼的一个家伙，小三角眼，说话的时候一定是见貌辨色，但是也是很有经验，一看就是。所以这个时候，就是在公元前的二百多年，希腊的艺术已经很成熟了。他的身段、他的动作、运动肌肉，那咱们中国没法和希腊比，但是从人的个性刻画、人性的掌握、表情的深入生动、希腊并没有达到。你看维纳斯的脸是木然的，那个扔铁饼的大家看罢，那个脸本身没有什么表情的。但是我们一看陕北人，这个到现在还找得到，这种陕北这种脸的样子。应该说是写实的能力、刻画形象的能力、对性格掌握的能力、已经是达到高度水平。这是二千多年以前，这个时候呢，我们看见秦代的一种水平。

秦代一共只有三十多年，很快就被农民起义推翻了，然后刘邦就开始汉代，西汉就立国了，由于秦始皇那种严酷，由于他的秦国的风气，他是耕战，就是他的法家思想，他将六个国家统一起来了，就是强调统一、强调整体、强调一律。而且秦国本来的文风是比较简朴的，所以它的作风本身是简朴的，但是规模宏大、气势压人那种感觉。那么里头呢，从作家本身这些人很聪明，所以他对人物的观察还是有他的水平的，应该说是这样的。但是仅仅几年，接着汉代的艺术忽然来个相反，给我们看见的就是霍去病墓前头的一群石雕，一群墓前头的一种石兽。这是一个鱼，就是拿着一个浑圆的石块，前头凿个圈、凿个眼睛，就是一条鱼了。大家看这是一个石头的猪，很大，就是一块三棱的石头，上头尖底下圆一点的一块石头，一个尖角，就利用尖角雕两个小眼睛，雕两个小耳朵，刀子凿过去就是一个腿，感觉有点点象个腿一样。
主持人：猪的耳朵这么小？


钱绍武：当时是野猪吧，大概是。

主持人：有点象耗子。

钱绍武：有点象耗子，不过好象是还有个牙齿就这么龇着，它还是个野猪的感觉，因为汉代初年从野猪驯养为家猪还是比较离得不远。就是利用原来石块，几乎是找一个普通的石头，然后他一想象，根据它原来的形状，稍微寥寥几刀子就马上生动极了。我们再看类似的也有，这是马踏匈奴，这是雕得比较精细的，看得出一个人踩在马底下，是纪念霍去病的功劳的。这是个马，这个马呢上头高一点尖尖的，这个马就是几根线，但是马跳起来的感觉非常的生动，而且非常雄大。产生了一个非常大的雕刻上的创举，全世界都没有只有中国有，就是什么呢？就是找到现成的石块，大体差不多的形象，根据匠人的智慧的创作和想象，寥寥几刀，就马上是神情毕现，这是中国有的特殊办法。

希腊的都要把它打得跟真人一样，印度的把整个山琢凿以后，整个就是一个大宫殿，里头人呢，也基本上都是现实的人。但是中国呢，以前的写实能力完全有，不是没有啊。但是到了汉代这么几年之后，忽然成这样呢？汉代初年的统治思想是黄老之术，就是黄帝和老子的道家思想来统治。崇尚自然、与民休息，汉高祖是这样子，吕雉几年，汉文帝、汉景帝，一直到汉武帝早期，都是黄老之术治世。所以这样，汉代和秦代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，秦代拘谨，汉代自由；秦代刻板，汉代奔放；秦代是切实，汉代是幻想。所以整个是从文化基础上，我刚才说了，秦代是三秦文化，是简朴、切实为主。汉代是什么？从汉高祖开始是楚文化，楚文化的特点就是上天入地幻想多不拘一格，奔放恣肆非常自由，所以这种文化基础，加上它又反对秦国的严酷统治，给予了极大的宽松，所以产生了一个空前未有的开放和自由。因而才产生这样一种大汉雄风，这才能够得上大汉雄风。

这种作风它在艺术上就叫天趣为尚，这也是道家思想，天趣是最高的，天然形成的是最高的非人力所能，这个是艺术的最高境界，这和所有以前的那种全不一样了。那么，这样子形成了这样一种作风一直传下来，中国的这种写意传统。写意不是写实，创造一种意境而不是模仿现实的某种现象，这种原则从此就开始了，直到现在我们中国人的欣赏水平、欣赏习惯，都一直传到现在。

现在我就集中力量再讲唐，盛唐气象。唐应该说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顶点、高峰。所有的发展、所有的技术到了唐，在封建社会体系之内就达到成熟了。书法，所有的书体都成熟了。真、草、隶、篆，行书到狂草全成熟了，都有了。诗，各种平平仄仄，仄仄平平，所有的音韵，长声短声如何配合，双声叠韵如何进行，从律诗到四句的绝句，八句的律诗到古诗，长、短句，乐府，所有诗的形式，古代诗的形式，唐代都已经齐备了。那么雕刻呢，完全是同样的，也达到了它的高度发展，应该说是比较成熟的阶段。那么现在我们看看唐代的，这个佛像，是盛唐时候的武则天，她舍了她的脂粉钱，然后做佛像。是不是省的不知道，反正她是捐出来她的脂粉钱，来做了(上元年)的奉先寺这么一个大佛。这个大佛是17米高，发髻上头可以四个人坐在那儿打扑克牌，耳朵里头可以一个人站在里头，可以站在耳朵眼里头。那么高大的，那么一个佛像坐在那儿。前头100米都不到，那么一个地方就是伊水，就是一条河。那么大的像，匠人凿的时候根本看不到全面，嘴到底怎么样他看不出来的。一个鼻子差不多两个人那么高呢，他怎么能掌握，神态掌握得那么好，这个神态你看，又是微笑、又是慈祥、又是聪明智慧那个感觉，那个小嘴，特别到现在，那个河南的小姑娘都找不出来这种类似的。那个神态非常的亲切，又很含蓄那么一个。所以呢，有人说这是武则天的像，这是不可能的。再微妙，要把一个真人像做17米那么大的像，那当时是不可能的事情。但是如此巨大，表情那么深入、那么微妙、那么亲切、那么动人，不能退得远看，退得远看就掉河里头去了。通过什么办法能够掌握那个比例，掌握那个表情那么微妙呢？到现在是个谜。

这种在大同云岗也有很大很大的佛，但是那个表情是简单的、单纯的，它基本上是印度的规格、印度的一种仪规流传下来。他当然也很端庄、也很好看，但是表情谈不上。四川乐山大佛，大家都知道的，那很高很大，但是那个表情和这个差远了，所以谈不上情感，内心的刻画谈不上。（卢舍那大佛）这种智慧，如此亲切那简直是，可以说是一个奇迹。这是盛唐。

盛唐国力雄厚，到处都打胜仗，所以中国人当时充满了信心。这种信心，在雕刻上头也充分的反映出来，就是雄强有力。但是这里头有一个特点，我们特别强调什么呢？强调脖子和肚子。奉先寺的一个金刚脖子比脸还要宽，象燕子的脖子一样，燕子头小底下宽叫燕项。吼起来也不知道多大的声音了，就是那样子的感觉。那么肚子呢，肚子鼓起来一个圆的，这个结实象坚刚如铁，感觉得就是。然后他肚脐眼很深，有五个瓣象朵梅花似的，叫梅花肚。但是那种憋住一鼓气，那种力度太强烈了。

这个力士呢，他的肚子不是鼓出来，他是往里头凹，感觉到吧，整个吸进去、凹进去。为什么要强调肚子凹或者肚子鼓，什么道理？这就是中国人和欧洲人的理解的力量的源泉不一样，如何表现力度的源泉不一样。我们中国认为力量的源泉在于气，所以我们说这个人气力大，这个人气力小，这个人力气大，这个人力气小，力和气在中国人眼里看起来是一回事儿，气离不了力，力离不了气。肚子呢，是表现气最重要、最明显的地方。假如吸一口气，整个肚子凹下去了，呼一口气，整个肚子鼓起来了，所以他对肚子的表现，是把力度表现得非常淋漓尽致的一种方法，这种方法全欧洲，一直到现在没人理解到力量来源于气，而且表现气的作用。所以我就说是，不了解中国的这种生活方式，这种气功，这种道家的养生之道，不了解中国的传统的这种观念，那就不可能理解中国的艺术。所以，这就是唐代（雕塑）如此充分的表现在肚子上，表现得如此地淋漓尽致，如此充分，可以说也是一个非常大的创造。这是和全欧洲的表现不一样，但是我们决不表现得比他们弱，而且表现得很有内涵。

接着我就再讲一讲宋代的雕刻。宋代雕刻，宋代是最弱的时候，中华民族最弱的一个时候，皇帝都要向人家磕头，他自己称自己，我是你的儿子叫儿皇帝。由于弱，人民对痛苦生活有非常深切的感受，对社会中间的各种勾心斗角了解得更加的有深切体会，所以对人的思想感情的深刻了解得更深入了。


我们看这是晋祠，就是太原的晋祠，不是庙宇，不是宗教，它是一个纪念堂。纪念谁呢？纪念姜太公的女儿，周武王的妻子，周成王的妈叫邑姜，其实是一个少数民族、羌人、羌族，所以非常高大、非常漂亮。那么纪念她，为什么要纪念她呢？因为这是叔虞，就是周成王的弟弟封在太原，所以他为纪念他们的母亲，就在这个地方搞一个祠堂。这应该说是北宋时候的最高水平。水平高在什么地方呢？高在四十个侍女上头。皇后就是邑姜（塑像），本身她的脸当时很雍容、很富贵的景象，但是性格上头谈不上。因为她有种种仪规，种种尊敬都在里头，所以很难刻画。但是四十个侍女中间，我起码可以举出十二个侍女，几乎每一个侍女我可以给她做一篇传，那种性格的深入，那是令人惊讶的。（图），就这个侍女，这个是在走，走在动作最快的时候，好象有人一叫，猛然一回头，是一个非常灵敏，伶牙俐齿，善解人意，那么一个丫鬟的感觉。

那么这一个呢，我们可以看见，这是个满腔幽怨，内心世界是很沉郁、很低沉的。就是整个手这么抱着，体形是非常漂亮，很瘦很细弱，但是是非常内在，一种高度的自尊心，就是说你要去同情她，她都不会接受那样子。和那个见貌辨色、伶牙俐齿、眉飞色舞的感觉完全是两回事情。这是一个。

再底下看起来，这个姑娘大概不是那么很聪明，大概受了点那个，然后就有点要哭，有个衣服要想擦泪似的，那样子。

再看一个，这个是里面最年轻的一个姑娘，初来乍到，拿着一个扫把，大概是最低级的一种服务项目。那么因为她很单纯，尤其女孩子那种站的方式都很漂亮，她连这个都不会，特别的不知所措站在那儿那种感觉，这个也是非常生动入神的。

这个又是一个特别想讨好，要想笑又不敢笑，怕那个，这么一种感觉。

这个呢是年纪最老的，年老色衰，要去和这些丫头片子争宠已经是不可能的了，但是她撇着嘴在旁边看，冷眼旁观，嘴都往下撇着，完全就是你们不要得意，我全知道你们这些。

最后一个，一个领班。领班她的职务是捧印，因为封建社会捧印是个非常高级的职务，就是第一个在圣母旁边站着的，捧着印小心翼翼，眼观鼻，鼻观心，谁也不能侵犯，而且她年纪比较大一点，也很富态，那就是所有的丫头片子都要听她的。所以这十二个，这种性格的刻画，已经达到如此精妙的程度，不是一般的，是社会性的透视，是社会身份的一种透视，是在这种环境中间的心态的反映，这种情感的体现。

那么这是什么时候，欧洲整个是什么时候呢？是十一世纪，十一世纪在欧洲是中世纪，它是一种连皇帝都不认字。这种时候它的艺术呢，因为基督教它本来是否定形象的，把所有的约翰什么的都变成动物，来象征地代表，没有人的形象出现，所以这个时候是很落后。假如说欧洲的高潮是希腊和罗马，就是奴隶社会的高潮，一进入封建（社会）就整个地拉向落后。当然从性格的真诚，从那个来说它另有一面，但是从整个的艺术水平来说，它的技巧来说，它整个地落后了一大截。而我们的封建社会呢，是把整个当时的封建社会大大推向了前进，所以我们叫它灿烂的封建文化。

宋代还有一个，整个的雕塑史上又是一个新的、大的发展，就是什么呢？宋代的山水画是在全世界走得最先的。山水画发展到宋代，范宽的“溪山行旅图”，那种大气磅礴，过去那种（隋代展子虔的“游春图”）春山，所有的风景和唐代的人大于山是完全不同的，那是自然界的美已经能够充分地掌握了，充分地发挥了。李唐的那种“松风水月”好极了。由于山水画的发展，就形成了一个什么现象呢？就是人们开始欣赏总体的美，自然界总体的美。假如说以前的佛、菩萨什么的都是非常精妙，力量很魁梧，但是它都是在一个龛里头，中间是主佛，然后阿难和迦叶，然后就是天王，然后就是力士，它本身是封闭的和周围世界是隔绝，没有必然联系的。但是到了宋代这个时候，整个周围世界的美，已经是我们雕刻家考虑的一个部分了。不是把它关在一个孤立的地方，而是和当时环境整个结合起来了，这个例子就是杭州的烟霞古洞。那个洞本身也并不大，里头是没光线的，漆黑的，顶上还有钟乳石吊下来，很窄的一个地方。结果这个作者呢，在石头旁边，一边雕一个观音好象守着门似的，好象引人进来，好象介绍什么里头有东西，两个观音在门口等着，守着。然后里头有个钟乳石，吊下来一块很大的钟乳石。因为它地方很小，雕了观音以后没有地方让，让不出去。那个钟乳石刚好就掉在观音的头旁边，离头很近，那么一看很有妨碍了。那么大的一个钟乳石吊在旁边,又不垂下来，感觉是很危险。假如欧洲的做法呢，或者印度做法呢，就是把它凿掉了，雕成一个空间，雕成一个亭台楼阁就完了。但是我们不是，我们懂得充分利用。钟乳石，大家知道比本来的石头要白一点点，因为它是石灰岩的白一点点，他就利用这块圆圆的石头，雕了五道云气，大刀阔斧地唰地过来一转，雕过来一转，雕了五道云气，使静止的石头一下子有了动感，一个动的倾向，在往洞里头去的倾向，从静的变成动的了。而且在云上头雕一个比较小的将军，将军捧着很多书，好象坐着这个云往洞里头去那样感觉，是动的。这样一来呢，观音头上边，他把观音的手举起来，一只手就指着这个云，一下子就感觉观音命令，是一种法力，让云里头的将军捧着书进去.

所以这样一种构思又是全世界很少的，一进去以后呢，就是十六罗汉，完全漆黑的。你打着火把看见，这个罗汉在看书，这个罗汉在念佛，这个罗汉在坐禅，这个罗汉在干什么，各种各样生动的非常好的罗汉一直在这个洞里头。全世界的雕塑都是要放在大庭广众之间，都要放在山顶上头，放在屋脊上头，放在通衢大道中间来展示这个雕塑的作用、雕塑的力量。只有中国，把它放在最黑暗的洞里头，谁也看不见，漆黑，但是照样引人，照样有很多人到那儿非看不可，那种吸引人的力量一点不比它在通衢大道里头差。所以这种运用黑暗的，光线本身看不见，本身成为优点，成为一个神秘感的加强，成为一种非要吸引人们去理解。这种雕刻家的聪明，又是旷世未有，可以说。


那么，这个是不是孤例呢？不是，因为光线的幽暗在宋代来说是普遍的。大足石刻大家知道了，大足有个北山，北山的石刻就比较多，但是有个南山很多人不知道。南山没有别的石刻，只有一个洞，叫龙洞。那个洞很小，比这个还小一点点，漆黑，黑乎乎有点水那么流着。但是呢，你先进去看看什么也没有，等到你走到了感觉没什么可看 了，刚想往外退的时候。因为你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了，忽然看见底下盘一条大龙，那种湿乎乎的水的鳞感，里头隐隐约约发出暗暗的森光，那个龙的雕塑的尾巴摔过来，那是非常地生动，吓你一大跳。开头是看不见，因为你眼睛没有适应，到你慢慢适应以后，看见一条龙盘在里头，那种生动简直是太妙了。可惜农民开山要发展生产，把那个洞给炸垮了，现在这个龙还在，龙一点没有受损失，但是是光天化日之下，那个幽暗中间的魅力全没有了，这就是利用暗本身产生的魅力的第二种例子。这种利用全世界没有，这种对自然界的爱护，对自然界的理解，对自然界的运用，使你天人合一，这种境界我觉得是中国艺术的一个非常高的境界。所以我们中国人经常说天趣为尚，要有天趣，这就是天趣。不是破坏它而是理解它，而是能够和它变成一种互相能够感悟，互相能够感受，得到一种全新的境界，这是智慧的结果。所以，我说中国雕塑如此地精妙，那么很可惜宣传得太不够了。

宋过去了，元代是很难说的。但到了明代，出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皇帝，就是永乐皇帝，他是违反三纲五常封建道德，用非常残酷的武力来夺得了他的皇位。然后他忠贞的大臣方孝儒，因为他是维护封建的伦理道德是非常坚决的，最后就灭十族。一般灭九族全部的亲戚、朋友全在里头了，十族是学生都要杀，残酷得不得了。那么然后呢，有个国防部副部长，就是兵部侍郎逮过来了，他就骂这个皇帝，说你是破坏三纲五常，你好不了。然后永乐皇帝就说揎了他，怎么叫揎他呢？就从脖子那儿后背下一刀一直划到屁股勾，然后把肉扒开来，把肉掏出去把稻草塞进去，挂在城门口，这就叫揎了他。然后扒他皮的时候他说好凉快啊，那种根本不在乎。他是非常有理想、非常有气节的那样子。然后又把他的舌头割掉，然后他就含着舌头，含着牙齿，喷永乐皇帝。如此残酷的手段，把这个天下，就把它攻下来了。

那么理论上头，封建理论上头根本站不住。然后他就想出一条来，叫以武定天下。然后他在宗教上就搞了一个不得了的大杰作，就是找到中国当时的中心，就是湖北地区，郧阳地区，有个山的名字叫武当山。武当山，它就在武当，就是当武也，就是以武平天下，以武定天下。他从一百公里以外的一个地区叫老营口，开始建这个武当山的大门。那个乌龟大概有从这儿到那个墙那么大，一个大石乌龟，驮一个那么大的大碑，北京城里头没见过，两个大石碑，那个气势压人。然后一万多间道观，从一条河的旁边，这条河的名字叫剑河，一直往武当山引进去。一万多个亭台楼阁全部引向一个目的，就是叫金顶。那个里头描写，每一个道观有它的主题。一个就是他当太子的时候，如何求仙，然后进修中不够虔诚，然后观音老母给他点化，说是铁杆磨成针，要坚定。一个一个建筑都有它的意义，一直引到太子坡，一直引到紫霄宫，就是当上皇帝了。然后呢，紫霄顶一个地方叫做天柱峰，天柱峰是孤峰直上，所有的都到天柱峰上头，所有的山势。都不知道怎么选的？所有的山势是以这个天柱峰为中心点，都是辐射出去的。那个地区真是选得好，所以永乐皇帝下了三次诏书，必须在这个地方修。用了十一个省的财富做了十三年，还是十三个省的财富做了十一年，不清楚，反正是搜集了天下的财富来搞这个。那么在峰顶上搞了一个殿叫铜殿，这里头没有一块木头，全部是铜的。为什么呢？因为铜属金，金属刑，就是秋官、刑官，就是武力的象征。所以他用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，用金突出来，其实就是以武定天下。在这个庙里头，就是真武大地在里头穿着盔甲，似大将而从容，似皇帝而威武，就是威猛，其实是他自己的化身。然后旁边有两个男的将军，两个侍女，两个铜像。（图）这个铜像，所有人的宝剑都是挎在腰上头的，结果这个真武大帝 一丈多长的一把宝剑捧在手里，上头拔出一尺剑出鞘。在最高的地方拔出一尺，一看都瘆人。就是这个，那种感觉当时看见以后，真是点题，最后就是以剑、以武定天下。

所以从山川、河流到建筑，到整个的进程，整个的行程，一步一步逐渐深入，到最后图穷匕首现，以武定天下。一把剑拔出一尺，那种构思的精妙，那种配合的严密，那种上下全部联合，从山川、河流，一直到建筑一直到那个（真武大帝）成为一个整体，这是前所未有的。

所以我说，中国的雕塑从它整个的来说，它是有非常突出的、可贵的地方，有它值得我们继承发扬的地方。所以我觉得，因为这次有机会和大家来做一些介绍，但是不吐不快。谢谢大家。